我们还听得见彼此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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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得承认,在决定写下“共情”这个题目时,我的手指在键盘上空悬了很久。用一篇长文去解剖这个几乎已被说烂的词,本身就像一场注定失败的冒险,有好几次,我差点就想关掉文档,去写点更轻松的东西。

“共情”?真的,还有比这更无聊、更被说烂了的词吗?

它像一枚在自我提升训练营里被无数人盘了包浆的玉石,光滑、温润,政治正确,闪烁着廉价的智慧光芒。它出现在每一个情感博主的视频标题里,每一次公司团建的破冰游戏里,每一次我们试图安慰朋友却又词不达意时,都会像救命稻草一样被捞起来。我们用它来标榜自己的善良,指责别人的冷漠,它几乎成了一种新的社交货币。

我们都“知道”它很重要。我们把“要有同理心”挂在嘴边,就像把“多喝热水”挂在嘴边一样,熟练,且毫无意义。

但我们真的“感觉”到它了吗?

我不知道你怎么样。但对我来说,答案是,绝大多数时候,我感觉不到。我感觉到的,是连接的断裂,是沟通的徒劳,是两种截然相反,却又殊途同归的、令人不寒而栗的荒原。

第一种荒原,我管它叫“枯井”。

你一定也掉进去过。你怀里揣着一件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事,可能是一次搞砸了的面试,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,或者只是一个让你在深夜里辗转反侧的、微不足道的念头。你觉得它在你心里发了霉,再不拿出来晒晒太阳,你整个人就要烂掉了。于是你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,像个第一次上战场的士兵,捧着你那颗血淋淋的、跳动的心,走到你信任的那个人面前。

你开口了。你语无伦次,颠三倒四,你觉得自己的表达笨拙得可笑。但你还是说了。你把那件发霉的心事,像一枚珍贵又易碎的鸟蛋,小心翼翼地,递到了对方手里。

然后,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
对方在点头,甚至在说“嗯”、“我明白”。但他的眼神是涣散的,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。他的身体语言在告诉你,他很忙,他在想别的事,他在礼貌地等待你结束这场独白。你投出去的那枚鸟蛋,没有被接住,它径直地、悄无声息地,掉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。没有回声,没有涟漪,甚至没有“噗通”一声被黑暗吞没的声响。

它就那么消失了。连同你那点好不容易才鼓起来的、示人的勇气。

最可怕的是什么?最可怕的是,对着这口井喊久了,你甚至会开始怀疑,是不是自己的声音,本来就是虚假的?是不是自己的痛苦,本来就是小题大做的?你开始觉得,是自己不该有这些感受,是自己打扰了别人。你开始学会把所有的心事,都重新塞回肚子里,让它在里面,慢慢地、安静地腐烂。

你成了自己那口井。

第二种荒原,比“枯井”更凶险,也更具迷惑性。我管它叫“猎场”。

在“猎场”里,你不会遇到冷漠,恰恰相反,你会遇到极致的热情。你遇到了一个“完美”的倾听者,一个你梦寐以求的灵魂伴侣。

他(或者她)像一个最高明的读心者。你刚说出口的每一个字,他都能心领神会;你还没来得及表达的每一个念头,他都能提前为你铺好台阶。他递给你的每一句话,都像为你量身定做的膏药,精准地贴在你最痛的伤口上。你觉得你遇到了知己,遇到了救世主,你觉得你那颗流浪已久的心,终于找到了港湾。

你开始毫无保留。你把你的童年创伤,你的软肋,你的野心,你最隐秘的欲望和恐惧,像一本摊开的日记,一页一页地读给他听。你以为这是交换灵魂的仪式。

但你慢慢发现,事情有点不对劲。

他像一个冷酷的猎人,把你内心的每一寸土地都勘探得清清楚楚,不是为了来爱你,而是为了更方便地围捕你。他把你所有的情感、欲望和恐惧,都变成了他地图上的坐标。你的软肋,成了他控制你的缰绳;你的渴望,成了他引诱你的诱饵。他用你最需要的东西,来操纵你,让你去做他想让你做的事。

在这片危机四伏的猎场上,你的每一次敞开心扉,都不是在交换信任,而是在为自己的脖子,套上更紧的绞索。你交付的不是真心,是武器。直到最后,你被伤得体无完肤,你才惊恐地发现,那个最懂你的人,恰恰是伤你最深的人。

从此以后,你再也不敢轻易地摊开自己了。你学会了伪装,学会了言不由衷,学会了在每一个试图靠近你的人面前,竖起最高的防备。

我们似乎就活在这两种宿命之间。我们像一群孤独的幽魂,在“枯井”和“猎场”之间游荡,要么因为不被理解而枯萎,要么因为被过度“理解”而毁灭。

我们到底是怎么了?我们那份据说与生俱来的、能够听见彼此心跳的能力,那份能让我们在黑暗中相互辨认的本能,究竟被什么吞噬了?

这篇文章,不打算给出一个标准答案。

它更像一本病历,或者说,一场艰难的自我救赎。我将扮演的,不是一个传道授业的老师,而是一个同样在迷雾中求索的同行者,一个试图解剖自己、也解剖我们这个时代的记录员。

我会把那些心理学的名词、哲学家的引言、智囊团的深刻洞见,统统打碎,揉进那些我亲身经历的、道听途说的、甚至是虚构的、充满了泥土和血腥味的故事里。

这会是一次复杂的旅程,我们或许会遇到矛盾和困惑,但这正是探索的本质。我们可能会在某个章节里豁然开朗,又在下一个章节里陷入更深的迷茫。

但或许,就在这场混乱的、不完美的、注定找不到终点的求索里,我们能找到一点点,重新听见彼此的线索。

哪怕,只是一点点。

那么,我们开始吧。


第一部:回声的消逝

第一章:那副救命的“降噪耳机”

要搞明白我们为什么会掉进“枯井”和“猎场”这两种荒原,我们得先聊聊一个可能有点反直觉的事实:很多时候,我们失去听见彼此的能力,不是因为我们天性冷漠,恰恰相反,可能是因为我们曾经,或者正在,感受着太多的东西,多到足以将一个成年人彻底摧毁。

那个关于“潮湖恶臭”的故事,我想你可能听过。一个外地人去湖边的城市出差,不巧,那几天湖里正闹蓝藻,整个城市都弥漫着一股鱼虾腐烂、混杂着化学药剂的、难以形容的恶臭。那味道让他头晕目眩,吃不下饭,睡不着觉,短短两天就濒临精神衰弱。

但让他震惊的是,当地人对此仿佛毫无察觉。他向酒店前台抱怨,前台服务员礼貌地微笑着说:“先生,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。”他跟出租车司机聊天,司机哈哈大笑:“有味道吗?我怎么没闻到?年轻人,你太敏感啦。”

是当地人的鼻子都坏了吗?当然不是。

是他们的大脑,为了能让身处“毒气”环境里的人正常活下去,悄悄地、主动地,把嗅觉的灵敏度给调到了最低。这是一种了不起的、虽然听起来有点可悲的生存智慧。当一种痛苦变成了背景噪音,并且持续不断、无可逃避时,我们唯一的活路,就是让自己“聋掉”或者“瞎掉”。

现在,我们把这种无处可逃的“恶臭”,换成“情感”。

想象一个孩子,他的家,就是一个情感的“潮湖”。

那里可能没有声嘶力竭的争吵,没有拳脚相加的暴力。那里有的,是更磨人、更具腐蚀性的东西。是父母之间永无休止的冷战,那种能把空气都冻成冰的沉默;是日复一日的、夹枪带棒的讽刺和贬低,“你真没用”,“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生下你”;又或者,是一种更高级、更文明的“噪音”——无处不在的、令人窒息的“失望”。

我认识一个朋友,我们姑且叫他阿伟吧。

阿伟是我见过最“完美”的男人。他是一家知名律所的合伙人,年轻有为,相貌英俊,待人接物永远无可挑剔。他温和、体贴,记得住每一个朋友的生日,你说过的每一句无心之言他都放在心上。他从不发脾气,从不失态,脸上永远挂着那种恰到好处的、令人安心的微笑。他就像一部由最高级人工智能驱动的机器人,每一个程序都设定得完美无缺。

但我们这些和他相处了十几年、一起喝到烂醉过的朋友都知道,这副完美的躯壳之下,是空的。

阿伟的家,就是一个典型的、由“失望”构成的“潮湖”。

他的父亲,是个失意的大学教授,一辈子怀才不遇,看谁都觉得是庸才。他的母亲,则是一位把所有人生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的家庭主妇。在阿伟的记忆里,他的家里从来没有过争吵,因为那意味着“失态”,是“不体面”的。但家里也从来没有过真正的“声音”。

我曾经去过他家吃过一次饭,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压抑的一顿饭。饭桌上,三个人,几乎没有任何交流。只有碗筷碰撞的、清脆得可怕的声音。

父亲不会骂他,但会在饭桌上,看着电视新闻里的人物,发表一些关于“世风日下,庸人当道”的感叹,那双眼睛会若有若无地瞟向阿伟,每一句感叹都像在说:“你可千万别像我这么失败。”

母亲不会打他,但会在他考了全班第二名的时候,一边给他削着苹果,一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:“不错,就差了第一名三分呀。是不是那道应用题,又把题目看错了?唉,你就是有点粗心,要是再细心一点点,就完美了。”

这些话语,就是阿伟家里的“恶臭”和“噪音”。

它们不像吼叫那样震耳欲聋,但它们像水银,无孔不入,一天二十四小时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慢慢地、慢慢地,渗透进他成长的每一个缝隙。他考第一名,得到的是“不要骄傲”的告诫;他学拉小提琴,得到的是“隔壁家孩子已经考过十级了”的提醒;他第一次带喜欢的女孩回家,得到的是母亲在他送走女孩后,那句“这个女孩看起来家境很普通啊”的担忧。

他所有的努力,换来的不是肯定,而是更高的要求。他所有的感受,换来的不是回应,而是“你应该更懂事”的规劝。

他记得,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他养的一只小仓鼠死了。他哭得撕心裂肺,抱着那个小小的、冰冷的身体,不肯撒手。他妈妈走过来,没有抱他,只是平静地说:“别哭了,一只老鼠有什么好哭的。你明天还要考试,快去复习。”

从那天起,阿伟再也没有在父母面前,掉过一滴眼泪。

一个孩子,如果长期待在这种无声的、剧毒的环境里,为了不让自己那颗脆弱的心,彻底被这种“失望”的恶臭熏死,或者被这种“你应该”的噪音吵疯,他唯一的办法,就是学着那些“潮湖”边的当地人,悄悄地,把自己的“情感嗅觉”和“情感听觉”,调到最低。

他为自己,戴上了一副救命的、顶级的、隔绝一切的“降噪耳机”。

这副耳机,帮他过滤掉了所有足以摧毁他的、持续不断的痛苦。他听不见父亲的叹息,也闻不到母亲的失望。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完美的执行者,他按照父母设定的轨道,考上最好的大学,找到最好的工作,成为那个“别人家的孩子”。

这副耳机,在当年,是救了他命的装备。没有它,阿伟可能早就崩溃了。

但问题是,当他长大后,当他终于用自己的成就,逃离了那个家,逃离了那片“潮湖”,他却忘了,或者说,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摘下这副耳机了。

它已经和他的血肉,长在了一起。

他走进了新的关系,走进了社会。他谈过几次恋爱,每一任女友对他的评价都惊人地一致:他很好,好到没话说,但他像个隔着玻璃的恋人。你向他分享工作的喜悦,他会微笑着为你倒上一杯酒,说“你真棒”,但你感觉不到他真的为你高兴。你向他倾诉失恋的痛苦,他会抱着你,给你递上纸巾,说“别难过,都会过去的”,但你感觉他像一个置身事外的心理医生,在执行安慰的流程。

他的一位前女友,曾经在分手时,对他说过一句最诛心的话:“和你在一起,我感觉我像在和一个APP谈恋爱。你功能齐全,体验流畅,但你没有灵魂。”

他不是不想感受,而是他的接收器,早就被他自己在二十年前,亲手调到了最低功率。

他成了我们眼中那个完美的、无懈可击的阿伟。也成了他每一个前女友眼中,那口深不见底的“枯井”。

他看起来冷漠、疏离,甚至有点“渣”。但如果你能有机会,掀开他那副无形的耳机的一角,你听到的,可能不是空洞,而是一段充满了喧嚣、痛苦和恐惧的、早已被他自己遗忘的童年录音。

他不是没有心。

他只是太害怕,再闻到当年的那种味道了。

第二章:被遗忘的种子

阿伟的故事,解释了很多“后天”的、为了在有毒环境中求生而产生的疏离。那副“降噪耳机”,是一件在成长过程中,被我们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、沉重的盔甲。

但还有一种情况,似乎更加根本,也更加无解。

你一定也遇到过这样的人。你感觉他不是“不愿意”听你说话,甚至不是“害怕”感受你的情绪。他就是……“不会”。他的世界里,似乎压根就没有“情感”这个维度。你跟他讲你的痛苦,就像在跟一个色盲,描述梵高的《星空》。他能理解每一个单词的字面意思,但他就是看不见那流动的、燃烧的、令人心碎的蓝色和黄色。

这又是为什么?

这就得聊到一个比“降噪耳机”更古老的话题了。我们呱呱坠地,来到这个喧嚣的世界时,手里到底攥着一份什么样的出厂设置?

我喜欢把共情,比作一颗“种子”。

它不像一件出厂就设定好的成品,不是说我们一生下来,就拥有了全功能的、顶配的共情能力。那太扯了。我们拿到的,更像一个充满了不确定性的、微小的可能性。我们每个人,生下来的时候,手里都攥着这么一颗种子。科学家们会用一些听起来很高大上的词来描述它,比如“镜像神经元系统”,说那是我们能够“模仿”和“感受”他人情绪的生理硬件基础。

但是,一颗种子,能不能发芽,能长成什么样,光有种子本身是远远不够的。它还需要三样东西:土壤、阳光和水。

一个婴儿,躺在摇篮里,他饿了,或者尿布湿了,他感到了不舒服。他能怎么办?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用尽全身力气,哇哇大哭。

这哭声,就是他种下的第一颗种子。是他向这个陌生的、巨大的世界,发出的第一个信号。

接下来发生的事情,将决定这颗种子的命运,甚至在某种程度上,决定这个孩子一生的命运。

如果这时,有一双温暖的手,把他轻轻地抱起来。有一个温柔的声音,在他耳边响起:“哦,宝宝不哭,妈妈看看,是不是饿了呀?还是屁屁不舒服了?” 这个动作,这个声音,就是第一缕阳光,第一滴水。

通过这次互动,这个婴儿的潜意识里,就刻下了一个关于世界的、最根本的信念:“我的感受,是会被看见的。我的表达,是会得到回应的。我是安全的,我是被爱的。”

他的种子,得到了确认。它开始破土,长出了第一根看不见的、微小的嫩芽。

但如果,这哭声,换来的是什么呢?

是长久的、冰冷的沉默。是没有人理睬的、空无一人的房间。或者更糟糕,是一个不耐烦的声音,粗暴地呵斥:“哭什么哭!吵死了!”

几次之后,这个婴儿,这个小小的、比任何成年人都更聪明的求生专家,就会学到另一个版本的、关于世界的真理:“我的感受,是没用的,是会惹人烦的,甚至是会带来危险的。”

为了适应这个可怕的真理,他会怎么办?

他会停止播种。

他会慢慢地,把那颗攥在手心里的、本来有机会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,给遗忘掉。他甚至会觉得,自己的手心,从来就是空空如也。

他不是后来才戴上“降噪耳机”的。他可能从一开始,就连收音机都没学会怎么打开。那套关于“感受、表达、回应、连接”的内部回路,可能从未被成功地建立起来。

这就是发展心理学上,谈论了半个多世纪的“依恋”问题。一个孩子在生命最初的几年里,如果他的情绪始终得不到养育者“同频”的回应,他的共情能力,就很难被真正地“激活”。

这两种“枯井”,貌似相同,其内在的机制却截然不同。

阿伟那样的“枯井”,是“防御型”的。他知道什么是情感,甚至感受过,正因为感受过情感带来的痛苦,他才筑起了高墙。他的内心,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废墟,里面埋着他过去的伤痕。

而我们这一章讨论的“枯井”,是“发展型”的。他的内心,可能不是废墟,而是一片从未被开垦过的、真正的荒原。那里没有伤痕,因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他不是不愿意共情,他是压根不知道那是什么。你让他去感受你的感受,就像让他去回忆一个他从未做过的梦。

这或许,才是更深沉的悲剧。因为对于一个戴着耳机的人,你至少还有一个希望——或许有一天,他会愿意尝试着,把耳机摘下来。

但对于一个手里攥着一颗被遗忘的、从未发芽的种子的人,你该如何告诉他,他本来,是有机会拥有一整座花园的呢?

第三章:善良的代价

聊到这里,我们好像一直在说,共情是个好东西,失去它,是个悲剧。我们同情那个戴着“降噪耳机”的阿伟,也惋惜那个手里攥着“被遗忘的种子”的陌生人。

这似乎暗示着,如果一个人的共情能力足够强,那他的人生一定充满了温暖和连接,他一定是个游刃有余的社交天才。

但事情,真的这么简单吗?

如果说,缺乏共情是活在一片情感的荒原里,那共情能力太强的人,是不是就活在天堂里了?

我想告诉你一个残酷的真相:恰恰相反。他们可能活在另一种地狱里,一种由鲜花和掌声构成的、外人无法理解的地狱。

共情就像一台收音机。如果这台收音机的天线过于灵敏,会怎么样?它会把全世界的频道,无论好的坏的,全都当成自己的信号给接收进来。在过去,这或许不是个大问题。但在今天这个时代,这简直就是一场不间断的、二十四小时上演的灾难。

你打开手机,社交媒体上,是陌生人抑郁症的深夜独白,字字泣血;新闻推送里,是远方战火中流离失所的家庭,眼神空洞;你只是想看个搞笑视频放松一下,评论区里都能吵成一锅沸腾的粥,充满了戾气和诅咒。你关掉手机,走进办公室,你那根过于灵敏的天线,又能清晰地“听”到邻座同事那压抑的、关于房贷和孩子升学的焦虑。

一开始,你可能还会为每一个悲剧而揪心,为每一份痛苦而落泪。你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。你给慈善机构捐款,你在网上和人彻夜辩论,你试图安慰每一个向你倾诉的朋友。你觉得自己像一个渺小的、但尽职尽责的英雄。

但你很快就会发现,你的情感储备,像一个被扎了无数个小孔的电池,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被耗尽。你成了一个被掏空的人,充满了无力感和负罪感——因为你知道世界的苦难无穷无尽,你同情不过来,更帮助不过来。你发现你安慰了一个朋友,还有十个朋友在排队;你捐助了一个孩子,还有成千上万的孩子在受苦。

最后,为了能让自己不至于彻底疯掉,为了能正常地活下去,你不得不开始,有意识或无意识地,调低自己那根天线的灵敏度。

你学会了快速划过那些让你不适的内容,你学会了对一些求助视而不见,你学会了在朋友向你倾诉时,在心里默默竖起一道屏障。

你看,这多讽刺。一个共情能力过强的人,最终为了自我保护,不得不主动走向了共情的反面——麻木和疏离。他最终,也为自己,戴上了一副“降噪耳机”。只是他这副耳机,不是为了抵御童年的创伤,而是为了抵御这个过于喧嚣的、令人心碎的当下。

这就引出了一个至关重要,却常常被我们这些“老好人”所忽略的观点:

健康的共情,从来不是一场要把自己彻底淹死的、泛滥的、不分你我的洪水。它必须,也必然,包含着“边界”的智慧。

一个真正懂得共情的人,不是一个被动吸收所有负面情绪的、巨大的垃圾桶。他更像一个优秀的潜水员。

他有能力,穿上最专业的潜水服,深深地潜入他人情感的冰冷海洋里。他愿意去感受那里的压力、黑暗和汹涌的暗流,他愿意陪着那个溺水的人,待上一会儿。

但他同时也清晰地知道,自己背上的氧气瓶,容量是有限的。他知道什么时候,自己已经到达了极限。他知道什么时候必须上浮,必须回到属于自己的那艘小船上,脱下湿透的潜水服,晒晒太阳,喝口热水,补充能量。

他能下潜,也能上浮。他能连接,也能分离。

这种在“卷入”和“抽离”之间自由切换的能力,才是共情最高级、也最健康的状态。它不是让你变得冷酷无情,而是让你在保有善良和慈悲的同时,不至于被他人的痛苦所吞噬。这是一种可持续的善良。

两千多年前的古罗马人,早就想明白了这件事。斯多葛学派的哲学家们,追求一种叫“Apatheia”(心绪安宁)的状态。那不是我们今天理解的“冷漠”,而是一种通过强大的理性训练,让自己免于被剧烈情绪(尤其是源于他人的恐惧和焦虑)所奴役的内在力量。你可以对他人施以援手,但你不必把别人的痛苦,完全内化成自己的痛苦。

这就像为自己的心灵,安装一个“调压阀”。在向外界输出善意的同时,确保自己内部的压力,不会高到爆炸。

可惜,这种“自私”的智慧,在今天这个推崇“无私奉献”的文化里,常常被我们误解为一种可耻的、需要被克服的缺点。我们总觉得,一个好人,就应该燃烧自己,照亮别人。

我们却忘了,蜡烛烧完了,就只剩一摊蜡了。而一摊蜡,什么也照不亮。


第二部:博物馆里的化石

第四章:共情的解剖

写到这里,我们似乎一直在个人感受的泥潭里打滚。我们聊了童年的创伤,聊了成长的无奈,聊了善良的代价。但我们似乎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。

那就是,我们谈论了半天的“共情”,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?

它仅仅是“感受他人的感受”吗?如果是这样,那我们之前提到的那个被共情洪水淹死的“老好人”,和那个能精准感知你情绪来操控你的“猎人”,似乎都拥有顶级的共情能力。但这显然不对,我们的直觉会强烈地抗议。

要理清这团乱麻,我们得暂时跳出个人的故事,像一个冷静的、甚至有点冷酷的科学家一样,为自己准备一把更锋利的“概念手术刀”。幸运的是,心理学家们早就帮我们准备好了这套工具。他们把“共情”这个看似浑然一体的、模糊的概念,清晰地解剖成了三个不同的、既相互关联又各自独立的组成部分。

看清这三者的区别,是理解我们为何会陷入“猎场”困境的唯一钥匙。

  • 第一层,叫“认知共情”(Cognitive Empathy)。

简单粗暴地说,就是“我懂你的意思”。

这是一种纯粹的、理智层面的能力。它指的是,我能够准确地理解你的想法,推断你的意图,看穿你行为背后的逻辑。这就像拿到了一张你内心的地图,我知道你的山川是你的骄傲,你的河流是你的悲伤,你的森林是你深藏的秘密。

一个优秀的谈判专家,一个顶级的销售,一个高明的心理医生,他们都必须拥有强大的认知共情。他们能迅速地get到你的点,理解你的处境,让你产生一种“你很懂我”的感觉。

但是,请注意,这整个过程,可以完全不涉及任何情感。

我能看懂你的地图,不代表我关心你的死活。我甚至可以利用这张地图,来更高效地摧毁你。

这就是那些冷酷的“猎人”所拥有的核心武器。他们拥有顶级的、高清的、军用级别的认知共情地图。他们能精准地分析你的每一个表情,解读你的每一个用词,预判你的每一个决定。但他们这么做,不是为了来爱你,而是为了来捕猎你。

  • 第二层,叫“情感共情”(Affective Empathy)。

这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理解的“感同身受”。

它指的是“我能感受到你的感受”。我不但看懂了你的地图,当我走到你的“悲伤之河”旁边时,我也感到了刺骨的冰凉;当我站在你的“骄傲之山”的山顶时,我也体会到了那种意气风发。这是心与心的“共振”,是情绪的传染。

当我们看到电影里的英雄牺牲时会落泪,当我们听到朋友的好消息时会由衷地高兴,我们体验到的,就是情感共情。这是我们与他人建立深刻情感连接的基础。

但正如我们在上一章讨论的,过度的、没有边界的情感共情,就是一场灾难。那些被共情洪水淹死的“老好人”,就是因为他们的情感共振器太敏感,而且不懂得如何关闭,最终被全世界的痛苦信号给活活耗死。

  • 第三层,也是最重要、最高级的一层,叫“共情关怀”(Empathic Concern),或者叫“慈悲”(Compassion)。

它指的是“我关心你的痛苦,并希望为你做点什么”。

你看,这是一种选择,一种行动的意愿。

我看着你那张画满悲伤的地图,我感受到了你那份冰冷的共振,然后,我决定,要为你的河流,搭一座桥;要为你的寒冷,递上一张毯子。

这个“决定”,才是最关键的。

这下,一切都清晰了。

那个把你耗干的“枯井”,他可能三层能力都非常弱。他既看不懂你的地图,也感受不到你的温度,自然也谈不上为你做些什么。

那个把你淹死的“老好人”,他拥有极强的情感共情,他能感受到你的痛苦,甚至比你感受到的还多。但他可能缺乏足够的认知共情(看不清问题的本质)和共情关怀(不知道如何有效地提供帮助,只会跟着你一起哭)。

而那个让你不寒而栗的“猎人”,他拥有顶级的认知共情(地图),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共情(共振)和共情关怀(桥梁)。他能看懂你,恰恰是为了更好地利用你。他的存在,完美地证明了,认知共情本身,是一种中性的、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的工具。

而我们真正追求的,那种理想中的、健康的、有力量的共情,是一种三者兼备且达到动态平衡的状态。

它要求我们,既要有看懂地图的“理智”,又要有感受温度的“慈悲”,还要有选择是否搭桥以及如何搭桥的“智慧”和“勇气”。

这太难了。这几乎是一个反人性的要求。

它要求我们,在面对他人痛苦时,既要允许自己“入戏”,去感受那份真实的情感连接;又要能随时“出戏”,退回到一个相对客观的位置,去思考“到底发生了什么”以及“我能做些什么”。

这也就意味着,一个真正懂得共情的人,不是一个对所有人无限敞开、感同身受的“圣人”。他是一个掌握了“连接”与“边界”动态平衡的、清醒的实践者。

他知道,何时该热情地潜入深海,去感受另一个灵魂的温度;也知道,何时该冷静地返回岸边,升起吊桥,守护自己的城堡。

他知道,善良,如果不同时包含着智慧和力量,那它最终,要么会伤害自己,要么会伤害到他想帮助的人。

第五章:历史的回声

拥有了这把锋利的概念手术刀之后,我们似乎就能更清晰地诊断我们这个时代的“情感症候群”了。但如果我们把视线从当下拉开,投向更深远的历史长河,我们会惊恐地发现,我们今天所面临的一切,无论是“枯井”的冷漠,“猎场”的算计,还是“洪水”的泛滥,都并非什么新鲜事。

它们只是古老回声的当代变奏。

我们以为自己在讨论一个现代心理学问题,但实际上,我们只是在重复一场持续了数千年的、关于人性真相的古老辩论。

让我们先回到两千多年前的中国。

彼时,百家争鸣,思想的火花碰撞得比我们今天任何一场线上辩论都要激烈。其中,关于“人性”的源头,儒家内部产生了最深刻的分歧。

孟子,这位理想主义的、充满热情的思想家,提出了一个我们今天听来无比熟悉的主张。他说,“人皆有不忍人之心”,意思是,每个人天生都有一颗不忍心看到别人受苦的心。他举了一个流传千古的例子:一个小孩,马上就要掉到井里去了。任何一个人,无论他是谁,看到这一幕,都会立刻心生惊惧和同情(“怵惕恻隐之心”)。

孟子强调,你产生这种感受,不是为了去跟小孩的父母拉关系,不是为了在乡亲邻里之间博取好名声,更不是因为讨厌小孩的哭声。它是一种发自本能的、无法抑制的、最纯粹的善意。

这,不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“情感共情”和“共情关怀”的种子吗?孟子认为,这颗“恻隐之心”,连同“羞恶之心”、“辞让之心”、“是非之心”,是我们作为“人”的出厂设置。它们是“善”的四个“端倪”,是四颗珍贵的种子。但他同时也强调,光有种子是没用的,你必须通过后天的学习和修身,“扩而充之”,才能让它长成“仁义礼智”的参天大树。

但是,另一位儒家大师,荀子,却提出了截然相反的看法。

荀子,这位更冷静、更现实、也更悲观的思想家,认为人性“本恶”。他觉得,人天生就是好利、嫉妒、充满了各种欲望的。如果没有后天的教化和礼法的约束(他称之为“伪”,即人为的改造),那人类社会就会陷入永无休止的争斗和混乱。

荀子的理论,听起来似乎很不讨喜。但他恰恰指出了一个冰冷的现实:光有那颗“恻-隐之心”的种子,是远远不够的。在一个资源有限、冲突不断的世界里,如果人人都只凭本能行事,那结果必然是灾难性的。他看到了“认知共情”被滥用的可能性,看到了不受约束的欲望会如何轻易地压倒那点脆弱的善意。

你看,这场持续了两千多年的“性善论”与“性恶论”之争,恰恰就呼应了我们今天的困惑。我们到底是该相信人性中那颗善良的种子,还是该警惕人性中那份自私的冲动?

历史给出的答案,似乎是:两者都对,也都错了。

因为历史反复证明,当一个社会、一个时代,选择去相信和滋养那颗“善”的种子时,文明就走向繁荣与宽容。而当它选择去利用和放大那份“恶”的冲动时,世界就堕入地狱。

让我们把目光从古代中国,转向二十世纪的欧洲。

德国哲学家汉娜·阿伦特,在观察了对纳粹战犯艾希曼的审判后,提出了一个震惊世界的概念——“平庸之恶”(The Banality of Evil)。

阿伦特发现,艾希曼这个把成千上万的犹太人送进毒气室的刽子手,他既不是一个虐待狂,也不是一个天生的恶魔。他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官僚。他彬彬有礼,爱护家庭,努力工作,他所做的一切,只是在“尽忠职守”,在高效地执行上级的命令。

他为什么能如此心安理得地犯下滔天罪行?

因为他丧失了共情的能力。更准确地说,他的共情能力,被整个纳粹的宣传机器和官僚体系,给系统性地、彻底地摧毁了。

纳粹的宣传机器,日复一日地将犹太人描绘成“非人”——他们是“病毒”,是“害虫”,是需要被清除的“劣等民族”。这种持续的、高强度的信息灌输,就如同一个国家规模的“潮湖恶臭”。久而久之,身处其中的普通德国民众,包括艾希曼在内,其感知系统为了适应这种有毒的环境,也发生了扭曲。

他们不再将那些被送上火车的犹太人,视为与自己一样的、会哭会笑会痛苦的同类。他们的“情感共情”被彻底切断了。他们只剩下了一种扭曲的“认知共情”——他们知道如何最高效地“处理”掉这些“包裹”,但他们感受不到这些“包裹”的痛苦。

阿伦特提出的“平庸之恶”,正是对这种状态最深刻的洞察。它告诉我们,最可怕的恶,不是由穷凶极恶的魔鬼犯下的。而是由无数个丧失了共情能力、放弃了独立思考、把自己变成冷漠执行命令的机器的普通人,共同犯下的。

这堵隔绝共情的墙,一旦被放大到群体层面,其后果就是灾难性的。个体的“枯井”,汇聚成了集体的“荒原”。

历史是一面镜子,它映照出我们当下的困惑,也储藏着前人的智慧。共情是维系人类社会的情感纽带,但这条纽带既坚韧又脆弱。它源于天性,成于教化,也可能毁于环境。观察它在历史长河中的起落,我们才能更深刻地理解,在今天这个同样充满了宣传、偏见和“非人化”言论的时代里,守护我们内心那点脆弱的共情能力,是多么重要,又是多么艰巨的一件事。

第六章:机器的凝视

从古代中国的哲学辩论,到二十世纪欧洲的集体创伤,我们似乎一直在一个人类的、由血肉之躯构成的世界里打转。但我们必须承认,我们今天所栖居的,已经是一个被彻底改造过的、半人半神的“新世界”。

这个新世界的神,就是科技。

我们曾天真地以为,互联网,这个打破了所有物理隔阂的伟大发明,将会把人类带入一个前所未有的、相互理解的黄金时代。我们以为,更多的连接,必然会带来更多的共情。

这个想法,在今天看来,几乎就像一个笑话。

我们得到的,不是一个地球村,而是一个被无数看不见的墙分割开的、巨大的“线上巴别塔”。我们说着同样的语言,却彼此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。而科技,这位我们曾经信奉的神,正在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、冰冷的目光,凝视着我们,并悄悄地,重塑着我们感知彼此的能力。

它为我们这个时代,量身打造了全新的、效率高得可怕的“枯井”和“猎场”。

算法的“枯井”

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体验?你在某个社交媒体上,只是因为多看了一眼关于某个观点的视频,接下来的一周,你的信息流里,就铺天盖地地,全都是支持这个观点的、不同版本的内容。

算法,这个我们这个时代最强大的“信息分发者”,它存在的唯一目的,就是让你“沉迷”,让你尽可能久地停留在它的平台上。而它讨好你的方式,简单粗暴得可怕:那就是,只给你看你想看的东西,只让你听你爱听的声音。

它为你创造了一个无比舒适的、温暖的、充满了回声的“信息茧房”。在这个茧房里,你所有的观点,都会被无数次地证实;你所有的偏好,都会被无限地满足。你觉得你就是世界中心,你觉得你的想法,就是真理。

这,就是算法为我们精心挖掘的一口数字化“枯井”。

我们每天沉浸其中,对着这口井说话,听到的,全都是我们自己的、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回声。我们感觉良好,我们感觉自己无比正确。

但代价是什么?

代价是,我们慢慢地,丧失了理解不同声音的能力。当我们偶尔在茧房之外,看到一个与我们相左的观点时,我们的第一反应,不再是“他为什么会这么想?”,而是“这人是个傻X吧?”

我们不再把与我们意见不同的人,看作一个和我们一样复杂的、有血有肉的、有着不同生活经历的个体。我们只把他看作一个需要被纠正的“错误数据”,一个需要被清除的“网络害虫”。

算法,这位体贴入微的“管家”,正在以“让你舒服”的名义,系统性地、悄无声息地,阉割掉我们最珍贵的共情能力之一:与异见者共存的能力。

数据的“猎场”

如果说算法的“枯井”让我们变得越来越聋,那大数据的“猎场”,则让我们变得越来越透明,越来越“可被捕猎”。

我们之前讨论的那个“猎人”,他还需要通过和你聊天,去费力地绘制你的“内心地图”。而在今天,这个“猎人”,已经进化成了一个无所不知、无处不在的、由数据驱动的庞然大物。

你每一次的点击,每一次的停留,每一次的搜索,每一次的购买,都在为这个庞然大物,描绘一幅关于你的、像素级高清的“欲望地图”。

它比你更了解你的弱点。

你最近在搜索“如何缓解焦虑”,它就会立刻给你推送各种知识付费课程,告诉你“你的焦虑,只是因为你不够努力”。它利用你的焦虑,来贩卖更深的焦虑。

你刚刚经历了一次分手,正在情感的脆弱期,它就会给你推送各种“情感挽回大师”,教你用各种“话术”和“技巧”去赢回爱情。它利用你的心碎,来贩卖虚假的希望。

这个数据“猎人”,它拥有我们之前剖析过的、最顶级的“认知共情”。它能精准地看穿你所有的心思和软肋。但它这么做,只有一个目的:把你,变成一个可以被预测、被引导、被消费的“用户画像”。

我们每个人,都像一只被剥光了毛的、可怜的羔羊,赤身裸体地,奔跑在这片由数据构成的、广袤无垠的猎场上。而那个猎人,则好整以暇地,坐在云端,调整着他的瞄准镜。

表演式的共情

在这片数字荒原上,我们还发明了一种全新的、用来假装我们仍在连接的“仪式”——表演式共情。

当某个公共事件发生时,社交媒体上,会立刻涌现出海啸般的、格式化的“蜡烛”和“祈祷”。当某个名人去世时,所有人都会在朋友圈里,转发同一首他根本没听过的歌,配上几句从别处复制粘贴来的、显得很有深度的悼词。

我们急于表达我们的“共情”,不是因为我们真的感受到了什么,而是因为我们害怕,如果不表达,就会被群体视为一个“冷漠的人”。

共情,从一种发自内心的、私密的感受,变成了一种公开的、需要被点赞和转发的“政治正确”的表演。

我们沉迷于这种廉价的、几乎零成本的“线上共情”,它让我们产生了一种“我们已经做过些什么了”的道德幻觉。然后,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,关掉手机,继续对自己身边那个真正需要帮助的、活生生的同事、朋友或家人,视而不见。

因为,真实的共情,太麻烦了。它需要我们投入时间,耗费精力,甚至需要我们去面对一些自己不愿意面对的、复杂而沉重的东西。

而点一个蜡烛,只需要一秒钟。

科技,这位新神,它没有承诺给我们一个更好的世界。它只承诺给我们一个更方便的世界。

而我们,为了这份“方便”,正在不知不觉地,交出我们作为“人”,最宝贵、也最脆弱的东西。


第三部:废墟上的舞蹈

第七章:与内心的“墙”共舞:一份笨拙的自我修复手册

好了,聊了这么多理论、比喻和困境,我们终究要回到一个最实际的问题:然后呢?我们该怎么办?

如果我已经习惯了戴着“降噪耳机”,如果我的“共情肌肉”早已萎缩,如果我总是在“枯井”和“猎场”之间反复横跳,还有救吗?

答案是,有的。

但请别指望我能给你什么灵丹妙药,或者“三个步骤让你成为情商大师”的速成指南。那并非本文的目的。

共情能力的修复,更像是一场漫长的、注定充满了反复和挫败的物理治疗。它需要你投入巨大的耐心和勇气,去重新锻炼那些早已萎缩、甚至你都忘了它存在的肌肉。

下面这些,不是什么权威的心理学教程,更像是我在实践中整理的一份个人练习手册。它仍在不断修改,但至少,它是真实的。

第一项训练:成为自己心灵的考古学家

一个连自己身体发出的警报都听不见的人,自然也听不见别人的。所以,一切练习的开始,都必须是向内转。是先学会听清楚,自己脑子里那台收音机,到底有多吵。

最简单、也最有效的方式,就是写下来。

我不管你管它叫日记、笔记还是“情绪垃圾桶”。找一个绝对私密的、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地方(无论是实体笔记本还是加密的电脑文档),在你又一次感觉被什么情绪卡住、淹没、或者搞得心烦意乱的时候,试着像一个冷静的、正在记录“案发现场”的考古学家一样,写下这些东西:

  1. “出土文物”:到底发生了什么? (请用最客观、最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言描述。比如,不要写“老板今天又故意针对我”,而是写:“在下午的会议上,老板在总结时,没有提到我负责的部分。”)

  2. “第一层土壤”: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什么? (这是指那些不经思考就自动冒出来的“自动化思维”。比如:“他肯定对我不满意了。我这个项目要完蛋了。我是不是要被解雇了?我真是个废物。” 把这些最恶毒、最灾难化的念头,原封不动地写下来。)

  3. “第二层土壤”:我身体有什么感觉? (情绪,最终都是身体的反应。仔细去扫描你的身体。比如:“我的胃像被人打了一拳,紧紧地缩成一团。我的后背开始发凉,心跳得很快,好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。我感觉有点喘不上气。”)

  4. “挖掘行为”:我最后做了什么? (为了应对这种不适,你采取了什么行动?比如:“我一整个下午都在疯狂地刷购物网站,买了一堆根本用不上的东西。然后晚上回家,点了一份超大份的炸鸡,吃到想吐。”)

一开始,做这个练习会非常痛苦。因为它逼着你,去直面那些你一直试图用各种方式(比如刷手机、暴饮暴食、投入疯狂的工作)来逃避的、最不堪的念头和感受。

但请你坚持下去。

坚持几天,你就会像一个真正的考古学家一样,发现一个惊人的秘密:你那看似复杂多变、深不可测的内心戏,其实剧本还挺单调的。能让你情绪失控的,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核心念头(比如“我不够好”、“我会被抛弃”、“我搞砸了一切”)。

看见它,就是拆解它的第一步。当你能清晰地把它写在纸上时,你就已经从那个被情绪淹没的“当事人”,悄悄地,变成了那个手持记录本的“观察者”。

你和你的情绪之间,拉开了一厘米的距离。

而这一厘米,就是自由的开始。

第二项训练:给你的“内在批评家”起个名字

通过第一项训练,你会慢慢熟悉那个总是在你脑子里说三道四、打击你、评判你的声音。

现在,我们来做一件听起来有点傻,但非常有效的事:给这个声音,起个名字。

你可以叫他“法官大人”,或者“政委同志”,或者“追求完美小姐”。你可以根据他最常说的话,给他一个生动的、甚至有点滑稽的绰号。

比如我,就把我自己的那个声音,叫做“弹幕君”。因为它就像视频网站上那些最毒舌、最爱挑刺的弹幕,无论我做什么,它都会在旁边实时吐槽。我写一篇文章,它会说:“写得什么玩意儿,逻辑不通,肯定没人看。” 我去健个身,它会说:“看看你那点肌肉,跟别人比差远了,练了也白练。”

为什么要这么做?

因为当你给它命名之后,你就完成了一次至关重要的“角色分离”。

下一次,当那个声音又开始在你脑子里嗡嗡作响时,你就可以不再把它当成“我”的想法,而是可以像个局外人一样,对自己说:“哦,你看,‘弹幕君’又上班了。”

“我”不是那个声音。我,是听见那个声音的人。

这个看似微小的转变,威力巨大。它让你从那个被审判的“犯人”,变成了那个看着法官在台上表演的“观众”。你依然能听见他说话,但他的话,对你的杀伤力,会大大降低。因为你知道,他只是一个自动化、模式化的程序,一个你童年时就安装的、早已过时的“病毒软件”。

他很吵,但他不再是你了。

第三项训练:练习那件最别扭的事——“自我共情”

这是所有训练里,最重要,也最困难的一条。

因为我们从小到大,接受的所有教育,几乎都是在教我们如何去“严于律己”。我们把“自我批评”当成一种美德,把“自我接纳”当成一种可耻的放纵。

所以,练习“自我共情”,在一开始,会让你感到极度的、生理性的不适和别扭。

到底什么是“自我共情”?

它不是自怨自艾,不是自欺欺人,更不是躺平了放纵自己。

它指的是,在你搞砸了、在你痛苦不堪、在你觉得自己是个废物的时候,试着像对待一个你真正关心、爱护的好朋友那样,来对待你自己。

想象一下,你最好的朋友,刚刚经历了一场惨不忍睹的失恋,他哭着来找你。你会对他说什么?

你大概不会说:“哭什么哭!你当初要是不那么作,会有今天吗?活该!”

你可能会说:“我知道你现在肯定难受死了。没关系,想哭就哭吧,我陪着你。这不是你的错,你已经做得很好了。会过去的,我们一起想办法。”

现在,请试着,在你下一次搞砸了什么事情之后(比如,一次重要的汇报演说,你准备了很久,但还是讲得磕磕巴巴),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把这些话,对自己说一遍。

你可以轻轻地抱着自己,或者只是把手放在胸口,然后,用你能想象的最温柔的声音,对自己说:“我知道,你现在肯定特别失望,特别想骂自己。但是,没关系的。你已经很努力了,你准备了那么久。紧张是难免的,谁都会犯错。这没什么大不了的,我们下次再来过。”

我保证,你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,会尴尬到脚趾抠地。你脑子里的那个“弹幕君”会立刻跳出来,用最大的声音嘲笑你:“你神经病吧!装什么可怜!就是你不行!”

没关系。让他去说。

你只需要,一次又一次地,笨拙地,笨拙地,练习这件事。

为什么要这么做?

因为一个无法对自己共情的人,他所有向外付出的共情,都可能是扭曲的,是不健康的。他之所以对别人好,可能不是因为他真的关心别人,而是因为他想从别人那里,得到那个他从不敢给自己的“肯定”。他会变成一个“讨好者”,一个“拯救者”,一个无法拒绝任何人的“老好人”。

他的善良,会变成他自己最沉重的负担。

所以,我们必须,从自己开始。

先学会,温柔地,抱住那个伤痕累累的、不完美的、总是搞砸事情的自己。

先学会,共情我们自己。

这是我们学习共情这门课程里,最艰难,也最慈悲的一课。因为你首先得把自己这片荒原,照顾好了,你才有可能,有余力,去别人的花园里,送上一朵花。

第八章:与他人的“墙”共舞:清醒的连接与坚定的边界

当我们通过那些笨拙的练习,开始学着与自己内心的噪音和解,开始学着给自己一个拥抱之后,我们似乎就有了一点点多余的勇气,去面对这个更复杂、也更令人疲惫的外部世界了。

我们终究是社会性的动物,我们无法离群索居。我们必然要,也渴望着,与他人建立连接。

但我们很快就会发现,外面的世界,比我们自己的内心,要混乱一百倍。因为我们每个人,都带着自己那座独一无二的、伤痕累累的“内心废墟”,在与他人相遇。

我们就像一群,在黑暗中,背着各自的房子,小心翼翼地移动的蜗牛。我们渴望靠近彼此,又害怕被对方的硬壳刺伤。

那么,我们该怎么办?

第一步:升级你的“雷达系统”

在学会如何“共舞”之前,你得先学会“诊断”。你得大概判断一下,你面前这位舞伴,他跳的,是什么舞步?他那堵让你感到不舒服的“墙”,到底是什么材质的?

通过我们之前的讨论,我们至少可以把这些“墙”,粗略地分为两种:

  1. “防御之墙”:这堵墙背后,是一个受过伤的、高度警惕的灵魂。他可能就是我们第一章里谈到的那个戴着“降噪耳机”的阿伟。他不是不想连接,他是太害怕再次受到伤害。他的冷漠,是一种自我保护。这堵墙,是冰做的,看似坚硬,但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和温暖,它或许,有融化的可能。

  2. “逻辑之墙”:这堵墙背后,可能是一个我们第二章里谈到的、那颗“种子”从未发芽的人。他的世界里,情感这个维度可能是缺失的,或者说,优先级极低。他的行为,是由纯粹的逻辑、规则和利弊分析来驱动的。这堵墙,是钢筋混凝土做的,坚不可摧。你别指望能融化它。

当然,现实中的人,远比这两种分类复杂。很多人是两者的混合体。但拥有一个基本的“诊断雷达”,能帮助你避免很多不必要的、以卵击石的尝试。

第二步:选择你的“舞步”

诊断之后,你就要根据不同的舞伴,选择不同的舞步。请记住,你的目标,不是成为一个拯救所有人的“舞会之王”。你的目标,是让自己在这场舞会里,跳得不那么累,不那么憋屈。

与“防御之墙”共舞:

如果你的雷达告诉你,对方的冷漠,更多是出于恐惧和防御,那么,你的舞步,关键词应该是:“降低威胁”

你的目标,不是用你的热情去融化他,那只会把他烫伤,让他退得更快。你的目标,是让他觉得你“无害”,是安全的。

所以,请放弃所有指责性的、情绪化的表达。

把“你怎么总是这么冷漠!你到底在不在乎我?” 换成:“当你不说话的时候,我会感觉有点不安,会胡思乱想。我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吗?”

把“你太伤人了!” 换成:“你刚才说的那句话,让我感觉很难过。”

你看,区别在哪?区别在于,你不再把你的感受,当成一个攻击他的“武器”。你只是在陈述一个“事实”——一个关于“你的行为,会引发我的某种感受”的事实。

这很难,很难。因为它要求你,在自己已经感到受伤的时候,还要保持最大限度的理性和克制。这几乎是反人性的。

而且,我得告诉你一个更丧气的消息:这么做,大概率,还是没什么用。

因为那堵冰墙,是他过去几十年里,为了活下来,而不得不建造的防御工事。它不是为你而建的,你别太自作多情。你那点微不足道的、小心翼翼的善意,就像想用一杯热水,去融化一座冰山。

但这是唯一可能,让他那扇紧闭的门,愿意为你,开一条小缝的办法。

你不是在对抗一个人,你是在尝试着,安抚他身体里那个,早已被吓破了胆的、过度警惕的“内在小孩”。

与“逻辑之墙”共舞:

如果,你的雷达告诉你,你面对的,是一个似乎完全无法理解情感,只认逻辑和规则的人。

那么,请你,立刻,马上,放弃一切让他“感受你的感受”的努力。

这就像对着一台电脑,朗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,除了浪费你自己的口舌和感情,不会有任何结果。你只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。

你的沟通方式,必须切换到他的频道。

放弃所有“我以为你会懂”的幻想,放弃所有拐弯抹角的暗示。直接、清晰、像写代码一样,告诉他规则、底线和后果。

“如果你下次开会,再打断我发言,我会立刻停止,并请你先说完。” “我希望你能在我生日那天陪我,如果你做不到,请提前三天告诉我,我会自己安排别的活动。” “我需要你每周至少花一个晚上,放下工作,专心陪陪孩子。这是我们作为父母的共同责任。我们可以现在就定好,是每周三还是周四。”

你不是在跟他谈感情,你是在给他输入一段“IF…THEN…”的程序。

因为这可能是他唯一能正确理解并执行的指令。

这听起来很可悲,很不浪漫。但它,比你对着一堵钢筋混凝土的墙,哭着喊着问他“你为什么不爱我”,要有效一万倍。

第三步:建立你自己的“国境线”

这是所有舞步里,最重要,也最需要勇气的一步。

你可以去尝试理解,可以去尝试连接,可以去小心翼翼地跳那些最别扭的舞步。

但你没有义务,去拯救一个不想被拯救的人。你更没有义务,用自己的体温,去焐热一块永远也焐不热的冰。

当一段关系,无论你如何努力,如何调整舞步,它带给你的,都只是持续的、无尽的消耗、挫败和自我怀疑时,你必须拥有,并且勇敢地使用你“退出舞池”的权利。

这不叫自私,这不叫失败。

这叫“自我共情”。

你的内心,是你的领土。你的能量,是你最宝贵的、有限的资源。你有权在你的国境线上,竖起一块巨大的牌子,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:“凡消耗我、贬低我、不尊重我者,禁止入境。否则,后果自负。”

守护好你自己的能量和边界,是你学习共情这门课程里,最艰难,也最慈悲的一课。

因为,一个无法为自己划定边界的人,他的善良,就像一个没有堤坝的水库。

它最终,要么会淹死别人,要么会耗干自己。

第九章:在裂缝中,种下花园

我们聊了如何解剖自己,聊了如何与他人周旋。但这一切,都还停留在“术”的层面。它们像一些在废墟上求生的技巧,能让我们不被掉下来的砖头砸死,但它们无法让废墟长出新的生命。

我们终究会问:然后呢?我们只能永远这么小心翼翼地、充满戒备地活着吗?

我们还能在哪里,找到那片能让共情的种子,重新发芽的、安全的土壤?

答案是,有的。

这片土壤,不在宏大的社会结构里,不在冰冷的数字世界里。它就藏在我们身边那些,最古老的、最微小的、常常被我们忽略的“微观生态系统”里。

家庭:无法选择的第一片土壤

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原生家庭,那就像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基因。如果你的第一片土壤,就是盐碱地,甚至是“有毒废料堆”,那不是你的错。你成年后所有关于共情和连接的挣扎,都源于此。

我们这一章,不谈如何“修复”原生家庭。那是一个过于庞大和复杂的话题,常常需要专业心理治疗的介入。而且坦白说,很多时候,“修复”是不可能的。你能做的,只是像我们上一章说的那样,建立好你的“国境线”,保护好你自己。

我们想谈的,是如果你有幸,或者不幸,正在组建一个新的家庭,正在成为另一颗种子的“第一片土壤”,你或许可以做些什么,来打破这个轮回。

最重要的,或许只有一件事:认真地,对待孩子的情绪。

当一个孩子,因为得不到想要的玩具而大哭大闹时,我们最常做的,是什么?

是制止:“不许哭!再哭妈妈就不喜欢你了!” 是讲道理:“你已经有那么多玩具了,怎么还这么贪心?” 是转移注意力:“别哭了别哭了,快看,那里有只小鸟!”

这些,都是在向孩子传递同一个信息:“你的感受,是不重要的,是错误的,是需要被压抑的。”

我们都在不经意间,亲手,往孩子那颗最柔软的心上,安装“降噪耳机”的第一个零件。

那正确的做法是什么?

是蹲下来,看着他的眼睛,然后,命名他的情绪

“你现在是不是特别生气,特别失望?因为你真的很想要那个红色的汽车,但是妈妈没有给你买,你觉得特别难过,对不对?”

你看,你没有评价他,没有否定他,你只是像一面镜子一样,把他那团混乱的、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情绪,清晰地,映照了出来。

当他的情绪被你“看见”并“命名”的那一刻,奇迹就发生了。他那奔腾的、几乎要摧毁他的情绪洪水,就像找到了一个宣泄口,会慢慢地平息下来。更重要的是,他的潜意识里,会种下一颗无比宝贵的种子:“我的感受,是真实的,是被允许的,是被看见的。”

这,就是共情能力,最原始的、也是最重要的培育方式。

友谊:共情的健身房

如果我们说,家庭是我们无法选择的“出厂设置”,那友谊,就是我们成年之后,为自己选择的“共情健身房”。

我指的,不是那种在酒桌上称兄道弟,或者在微信上相互点赞的“社交关系”。我指的是那种,你可以把自己最不堪、最狼狈、最说不出口的一面,暴露在他面前,而你相信,你不会因此而被嘲笑或抛弃的,真正的友谊。

这种友谊,在今天这个快节奏的、功利化的时代,比大熊猫还要稀有。

但它,是我们修复共情能力,最重要的场所。

因为在一段足够安全的友谊里,我们可以做一件风险极高,但也回报极大的事:练习脆弱。

我们可以试着,摘下我们在外面戴了一天的、沉重的面具,然后,对那个你信得过的朋友说:“哥们儿,我最近,可能有点撑不住了。”

然后,观察会发生什么。

如果对方,开始给你讲一堆“你要坚强”、“这没什么大不了的”的大道理,那好吧,他可能只是一个很好的“同事”,但不是那个能让你“健身”的伙伴。

但如果他,只是安静地听着,然后笨拙地拍拍你的肩膀,说:“操,我听着都觉得累。走,陪你喝一杯去。”

那么,恭喜你。你找到了一个,可以让你那颗萎缩已久的“共情肌肉”,得到拉伸和滋养的、宝贵的“健身教练”。

在这样的关系里,我们既能练习如何去“表达”自己的感受,也能练习如何去“承接”他人的感受。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确认,原来,暴露脆弱,不一定会带来危险,它也可能,会换来连接。

艺术与文学:最安全的模拟器

家庭和友谊,都需要真实的互动,也伴随着真实的风险。但还有一种方式,能让我们在绝对安全的环境里,去拓展我们共情的边界。

那就是,去看小说,看电影,去听那些与我们生活毫无关系的音乐。

为什么?

因为一部伟大的虚构作品,就是一个最高级的“共情模拟器”。

当我们读《百年孤独》时,我们得以潜入马孔多那个魔幻小镇,去感受一个家族七代人那宿命般的、无法摆脱的孤独。这种孤独,可能我们一生都不会经历,但通过马尔克斯的文字,我们“体验”到了它。

当我们看电影《小偷家族》时,我们得以进入那个由社会边缘人组成的、没有血缘关系的“家庭”,去感受他们之间那种,比血缘更深厚、也更脆弱的、相濡以沫的温情。

当我们听贝多芬的《命运交响曲》时,即便我们不懂任何乐理,我们也能从那四个著名的音符里,听到一种扼住命运喉咙的、不屈的抗争。

这些伟大的作品,它们强行地,把我们从自己那点鸡毛蒜皮的、自怨自艾的小世界里,给拽了出来。它们让我们进入另一个人的、另一个时代的、甚至是另一个物种的生命体验里,去活一遍。

每一次这样的“沉浸式体验”,都是在拓展我们内心地图的边界。我们地图上,那些从未被点亮的区域,因为这些故事和旋律,而被一一点亮了。

我们或许,还是无法真正理解我们身边那个,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同事或邻居。

但因为我们曾经在书里,活过一个与他相似的人生。我们或许,就能对他,多一分,哪怕只有一分的,好奇与宽容。

这,就是艺术,最伟大的、也是最不可替代的功用。

它在那些看似“无用”的、虚构的悲欢离合里,为我们保留了,成为一个更完整、更丰富、也更慈悲的人的,最后可能性。


结语:在废墟上,学着跳舞

所以,这趟长达五万字的、关于共情的漫长旅程,终点在哪?

我想,终点可能并不存在。

写下这句话,让我感到一种巨大的、如释重负般的轻松。

因为,这意味着,没有一个“彻底疗愈”的完美状态,在前方等着我们。没有一个从此能对所有人游刃有余、百毒不侵的“情商大师”剧本,需要我们去扮演。

终点,或许更像是一种,与废墟共存的智慧。

我们大部分人的内心,都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、一尘不染的宫殿。它更像一座,经历过爆炸、火灾和洪水的、摇摇欲坠的老房子。墙壁上还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,地板下还埋着破碎的瓦砾,一到阴雨天,某些被我们遗忘的角落,可能还会漏水。

我们曾经为此感到羞耻。我们试图用各种华丽的、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地毯,去遮盖那些裂缝。我们假装自己的房子很坚固,很漂亮。

而现在,我们或许可以学着,与这些裂缝共处。

我们练习共情,不是为了让裂缝消失。那是不可能的。我们只是想,通过那些笨拙的、向内探索的考古工作,看清楚,这些裂缝,到底在哪儿。

我们练习边界,不是为了把房子的门窗都钉死,从此与世隔绝。我们只是想,修好那把早已生锈的门锁,然后,重新拿回决定“谁可以进来坐坐,谁只能在门口聊两句,而谁,必须被永远地挡在门外”的权利。

我们最终会明白,一个真正强大的人,不是一个内心毫发无损的人。那不是人,那是神,或者怪物。

一个真正有力量的人,是一个懂得如何“带着裂缝跳舞”的人。

他承认自己的不完美,也允许别人的不完美。他在每一次笨拙的尝试中,学习如何连接;在每一次疲惫的后退中,学习如何守护。

他只是在努力地,让自己内心那片荒原,慢慢地,长出第一棵小草。

回到我们最初的那个问题:“我们还听得见彼此吗?”

或许,答案就是:很难,真的很难。但我们,永远不能,放弃尝试。

因为,就在我们放弃尝试的那一刻,我们作为“人”最宝贵的一部分,也就随之黯淡了。

而所有的尝试,或许,都始于一个最微小的、可以从下一秒就开始的动作:

当你下一次,看到一个人,在社交媒体上,发表了一通你完全无法理解的、甚至觉得有点愚蠢的言论时。

在你忍不住,想冲上去,用你那无可辩驳的逻辑和正义感,把他驳得体无完肤之前。

请你,先停顿三秒钟。

然后,试着,在心里,问自己一个,你可能从来没问过的问题:

“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经历,才会让一个人,说出这样的话来?”

你不需要找到答案。

你只需要,问出这个问题。

我想,这就够了。